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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 · 卷四 · 促织

聊斋志异 · 卷四 · 促织朗读

宣德间,宫中尚促织之戏,岁征民间。

此物故非西产;有华阴令,欲媚上官,以一头进,试使斗而才,因责常供。

令以责之里正。

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,昂其直,居为奇货。

里胥猾黠,假此科敛丁口,每责一头,辄倾数家之产。

邑有成名者,操童子业,久不售。

为人迂讷,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,百计营谋不能脱。

不终岁,薄产累尽。

会征促织,成不敢敛户口,而又无所赔偿,忧闷欲死。

妻曰:「死何裨益?不如自行搜觅,冀有万一之得。

」成然之。

早出暮归,提竹筒铜丝笼,于败堵丛草处,探石发穴,靡计不施,迄无济。

即捕得三两头,又劣弱不中于款。

宰严限追比,旬余,杖至百,两股间脓血流离,并虫不能行捉矣。

转侧床头,惟思自尽。

时村中来一驼背巫,能以神卜。

成妻具资诣问。

见红女白婆,填塞门户。

入其室,则密室垂帘,帘外设香几。

问者爇香于鼎,再拜。

巫从旁望空代祝,唇吻翕辟,不知何词,各各竦立以听。

少间,帘内掷一纸出,即道人意中事,无毫发爽。

成妻纳钱案上,焚拜如前人。

食顷,帘动,片纸抛落。

拾视之,非字而画,中绘殿阁,类兰若。

后小山下,怪石乱卧,针针丛棘,青麻头伏焉。

旁一蟆,若将跳舞。

展玩不可晓。

然睹促织,隐中胸怀,折藏之,归以示成。

成反复自念,得无教我猎虫所耶?细瞩景状,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。

乃强起扶杖,执图诣寺后,有古陵蔚起。

循陵而走,见蹲石鳞鳞,俨然类画。

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,似寻针芥。

而心目耳力俱穷,绝无踪响。

冥搜未已,一癞头蟆猝然跃去。

成益愕,急逐趁之,蟆入草间。

蹑迹披求,见有虫伏棘根。

遽扑之,入石穴中。

掭以尖草,不出;以筒水灌之,始出,状极俊健。

逐而得之。

审视:巨身修尾,青项金翅。

大喜,笼归,举家庆贺,虽连城拱璧不啻也。

土于盆而养之,蟹白栗黄,备极护爱,留待限期,以塞官责。

成有子九岁,窥父不在,窃发盆。

虫跃踯径出,迅不可捉。

及扑入手,已股落腹裂,斯须就毙。

儿惧,啼告母。

母闻之,面色灰死,大骂曰:「业根,死期至矣!而翁归,自与汝覆算耳!」儿涕而出。

未几,成归,闻妻言,如被冰雪。

怒索儿,儿渺然不知所往。

既得其尸于井,因而化怒为悲,抢呼欲绝。

夫妻向隅,茅舍无烟,相对默然,不复聊赖。

日将暮,取儿藁葬。

近抚之,气息惙然。

喜置榻上,半夜复苏。

夫妻心稍慰。

但(儿神气痴木,奄奄思睡,成顾)蟋蟀笼虚,顾之则气断声吞,亦不敢复究儿。

自昏达曙,目不交睫。

东曦既驾,僵卧长愁。

忽闻门外虫鸣,惊起觇视,虫宛然尚在。

喜而捕之,一鸣辄跃去,行且速。

覆之以掌,虚若无物;手裁举,则又超而跃。

急趁之,折过墙隅,迷其所往。

徘徊四顾,见虫伏壁上。

审谛之,短小,黑赤色,顿非前物。

成以其小,劣之。

惟彷徨瞻顾,寻所逐者。

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。

视之,形若土狗,梅花翅,方首长胫,意似良。

喜而收之。

将献公堂,惴惴恐不当意,思试之斗以觇之。

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,自名「蟹壳青」,日与子弟角,无不胜。

欲居之以为利,而高其直,亦无售者。

径造庐访成。

视成所蓄,掩口胡卢而笑。

因出己虫,纳比笼中。

成视之,庞然修伟,自增惭怍,不敢与较。

少年固强之。

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,不如拼博一笑,因合纳斗盆。

小虫伏不动,蠢若木鸡。

少年又大笑。

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,仍不动。

少年又笑。

屡撩之,虫暴怒,直奔,遂相腾击,振奋作声。

俄见小虫跃起,张尾伸须,直龁敌领。

少年大骇,解令休止。

虫翘然矜鸣,似报主知。

成大喜。

方共瞻玩,一鸡瞥来,径进一啄。

成骇立愕呼。

幸啄不中,虫跃去尺有咫。

鸡健进,逐逼之,虫已在爪下矣。

成仓猝莫知所救,顿足失色。

旋见鸡伸颈摆扑,临视,则虫集冠上,力叮不释。

成益惊喜,掇置笼中。

翼日进宰。

宰见其小,怒诃成。

成述其异,宰不信。

试与他虫斗,虫尽靡。

又试之鸡,果如成言。

乃赏成,献诸抚军。

抚军大悦,以金笼进上,细疏其能。

既入宫中,举天下所贡蝴蝶、螳螂、油利挞、青丝额一切异状,遍试之,无出其右者。

每闻琴瑟之声,则应节而舞。

益奇之。

上大嘉悦,诏赐抚臣名马衣缎。

抚军不忘所自,无何,宰以卓异闻,宰悦,免成役。

又嘱学使俾入邑庠。

后岁余,成子精神复旧,自言身化促织,轻捷善斗,今始苏耳。

抚军亦厚赉成。

不数岁,田百顷,楼阁万椽,牛羊蹄躈各千计;一出门,裘马过世家焉。

异史氏曰:「天子偶用一物,未必不过此已忘;而奉行者即为定例。

加之官贪吏虐,民日贴妇卖儿,更无休止。

故天子一跬步,皆关民命,不可忽也。

独是成氏子以蠹贫,以促织富,裘马扬扬。

当其为里正、受扑责时,岂意其至此哉!天将以酬长厚者,遂使抚臣、令尹,并受促织恩荫。

闻之:一人飞升,仙及鸡犬。

信夫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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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 · 卷四 · 促织全文赏析
明朝宣德年间,皇室里盛行斗蟋蟀的赌博,每年都要嚮民间征收。这东西本来不是陕西出产的。有个华阴县的县官,想巴结上司,把一隻蟋蟀献上去,上司试着让它斗了一下,显出了勇敢善斗的才能,上级于是责令他经常供应。县官又把供应的差事派给各乡的里正。于是市上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,捉到好的蟋蟀就用竹笼装着喂养它,抬高它的价格;储存起来,当作珍奇的货物一样等待高价出售。乡里的差役们狡猾刁诈,借这个机会嚮老百姓摊派费用,每摊派一隻蟋蟀,就常常使好几户人家破产。 县里有个叫成名的人,是个念书人,长期没有考中秀才。为人拘谨,不善说话,就被刁诈的小吏报到县里,叫他担任里正的差事,他想尽方法还是摆脱不掉(任里正这差事)。不到一年,微薄的家产都受牵累赔光了。正好又碰上徵收蟋蟀,成名不敢勒索老百姓,但又没有抵偿的钱,忧愁苦闷,想要寻死。他妻子说:「死有什么益处呢?不如自己去寻找,希望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捉到一隻。」成名认为这些话很对。就早出晚归,提着竹筒丝笼,在破墙脚下。荒草丛里,挖石头,掏大洞,各种办法都用尽了,最终没有成功。即使捉到二、三隻,也是又弱又小,款式上不符合。县官严定限期,催促追逼,成名在十几天中被打了上百板子,两条腿脓血淋漓,连蟋蟀也不能去捉了,在床上翻来覆去衹想自杀。 这时,村里来了个驼背巫婆,(她)能借鬼神预卜凶吉。成名的妻子准备了礼钱去求神。衹见红颜的少女和白发的老婆婆挤满门口。成名的妻子走进巫婆的屋里,衹看见暗室拉着帘子,帘外摆着香案。求神的人在香炉上上香,拜了两次。巫婆在旁边望着空中替他们祷告,嘴唇一张一合,不知在说些什么。大家都肃敬地站着听。一会儿,室内丢一张纸条出来,那上面就写着求神的人心中所想问的事情,没有丝毫差错。成名的妻子把钱放在案上,像前边的人一样烧香跪拜。约一顿饭的工夫,帘子动了,一片纸抛落下来了。拾起一看,并不是字,而是一幅画,当中绘着殿阁,就像寺院一样;(殿阁)后面的山脚下,横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,长着一丛丛荆棘,一隻青麻头蟋蟀伏在那里;旁边有一隻癞蛤蟆,就好像要跳起来的样子。她展开看了一阵,不懂什么意思。但是看到上面画着蟋蟀,正跟自己的心事暗合,就把纸片折叠好装起来,回家后交给成名看。 成名反复思索,莫非是指给我捉蟋蟀的地方吧?细看图上面的景物,和村东的大佛阁很相像。于是他就忍痛爬起来,扶着杖,拿着图来到寺庙的后面,(看到)有一座古坟高高隆起。成名沿着古坟嚮前跑,衹见一块块石头,好像鱼鳞似的排列着,真像画中的一样。他于是在野草中一面侧耳细听一面慢走,好像在找一根针和一株小草似的;然而心力、视力、听力都用尽了,结果还是一点蟋蟀的踪迹响声都没有。他正用心探索着,突然一隻癞蛤蟆跳过去了。成名更加惊奇了,急忙去追它,癞蛤蟆(已经)跳入草中。他便跟着癞蛤蟆的踪迹,分开草丛去寻找,衹见一隻蟋蟀趴在棘根下面,他急忙扑过去捉它,蟋蟀跳进了石洞。他用细草撩拨,蟋蟀不出来;又用竹筒取水灌进石洞里,蟋蟀纔出来,形状极其俊美健壮。他便追赶着抓住了它。仔细一看,衹见蟋蟀个儿大,尾巴长,青色的脖项,金黄色的翅膀。成名特别高兴,用笼子装上提回家,全家庆贺,把它看得比价值连城的宝玉还珍贵,装在盆子里并且用蟹肉栗子粉喂它,爱护得周到极了,衹等到了期限,拿它送到县里去缴差。 成名有个儿子,年九岁,看到爸爸不在(家),偷偷打开盆子来看。蟋蟀一下子跳出来了,快得来不及捕捉。等抓到手后,(蟋蟀)的腿已掉了,肚子也破了,一会儿就死了。孩子害怕了,就哭着告诉妈妈,妈妈听了,(吓得)面色灰白,大惊说:「祸根,你的死期到了!你爸爸回来,自然会跟你算账!」孩子哭着跑了。 不多时,成名回来了,听了妻子的话,全身好像盖上冰雪一样。怒气冲冲地去找儿子,儿子无影无踪不知到哪里去了。不久在井里找到他的尸体,于是怒气立刻化为悲痛,呼天喊地,悲痛欲绝。夫妻二人对着墙角流泪哭泣,茅屋里没有炊烟,面对面坐着不说一句话,再也没有了依靠。直到傍晚时,纔拿上草席准备把孩子埋葬。夫妻走近一摸,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。他们高兴地把他放在床上,半夜里孩子又苏醒过来。夫妻二人心里稍稍宽慰一些,但是孩子神气呆呆的,气息微弱,衹想睡觉。成名回头看到蟋蟀笼空着,就悲伤得气也吐不出,话也说不上来,也不再把儿子放在心上了,从晚上到天明,连眼睛也没合一下。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,他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愁。他忽然听到门外有蟋蟀的叫声,喫惊地起来细看时,那隻蟋蟀彷彿还在。他高兴地动手捉它,那蟋蟀叫了一声就跳走了,跳得非常快。他用手掌去罩住它,手心空荡荡地好像没有什么东西;手刚举起,却又远远地跳开了。成名急忙追它,转过墙角,又不知它的去嚮了。他东张西望,四下寻找,纔看见蟋蟀趴在墙壁上。成名仔细看它,个儿短小,黑红色,立刻觉得它不像先前那隻。成名因它个儿小,看不上它。(成名)仍不住地来回寻找,找他所追捕的那隻。(这时)墙壁上的那隻小蟋蟀,忽然跳到他的衣袖里去了。再仔细看它,形状像蝼蛄,梅花翅膀,方头长腿,从神情上看是促织的优良品种。他高兴地收养了它,准备献给官府,但是心里还很不踏实,怕不合县官的心意,他想先试着让它斗一下,看它怎么样。 村里一个喜欢多事的年轻人,养着一隻蟋蟀,自己给它取名叫「蟹壳青」,(他)每日跟其他少年斗(蟋蟀)没有一次不胜的。他想留着它居为奇货来牟取暴利,便抬高价格,但是也没有人买。(有一天)少年直接上门来找成名,看到成名所养的蟋蟀,衹是掩着口笑,接着取出自己的蟋蟀,放进并放着的笼子里。成名一看对方那隻蟋蟀又长又大,自己越发羞愧,不敢拿自己的小蟋蟀跟少年的「蟹壳青」较量。少年坚持要斗,但成名心想养着这样低劣的东西,终究没有什么用处,不如让它斗一斗,换得一笑了事。因而把两个蟋蟀放在一个斗盆里。小蟋蟀趴着不动,呆呆地像个木鸡,少年又大笑。(接着)试着用猪鬣撩拨小蟋蟀的触须,小蟋蟀仍然不动,少年又大笑了。撩拨了它好几次,成名的蟋蟀突然大怒,直往前冲,于是互相斗起来,腾身举足,彼此相扑,振翅叫唤。一会儿,衹见小蟋蟀跳起来,张开尾,竖起须,一口直齩着对方的脖颈。少年大惊,急忙分开,使它们停止扑斗。小蟋蟀抬着头振起翅膀得意地鸣叫着,好像给主人报捷一样。成名大喜,(两人正在观赏)突然来了一隻鸡,直嚮小蟋蟀啄去。成名吓得(站在那里)惊叫起来,幸喜没有啄中,小蟋蟀一跳有一尺多远。鸡强健有力,又大步地追逼过去,小蟋蟀已被压在鸡爪下了。成名吓得惊慌失措,不知怎么救它,急得直跺脚,脸色都变了。忽然又见鸡伸长脖子扭摆着头,到跟前仔细一看,原来小蟋蟀已蹲在鸡冠上用力叮着不放。成名越发惊喜,捉下放在笼中。 第二天,成名把蟋蟀献给县官,县官见它小,怒斥成名。成名讲述了这隻蟋蟀的奇特本领,县官不信。试着和别的蟋蟀搏斗,所有的都被斗败了。又试着和鸡斗,果然和成名所说的一样。于是就奖赏了成名,把蟋蟀献给了巡抚。巡抚特别喜欢,用金笼装着献给皇帝,并且上了奏本,仔细地叙述了它的本领。到了宫里后,凡是全国贡献的蝴蝶、螳螂、油利挞、青丝额及各种稀有的蟋蟀,都与(小蟋蟀)斗过了,没有一隻能佔它的上风。它每逢听到琴瑟的声音,都能按照节拍跳舞,(大家)越发觉得出奇。皇帝更加喜欢,便下诏赏给巡抚好马和锦缎。巡抚不忘记好处是从哪来的,不久,县官也以才能卓越而闻名了。县官一高兴,就免了成名的差役,又嘱咐主考官,让成名中了秀才。过了一年多,成名的儿子精神复原了。他说他变成一隻蟋蟀,轻快而善于搏斗。到这时纔苏醒过来。巡抚也重赏了成名。不到几年,成名就有一百多顷田地,很多高楼殿阁,还有成百上千的牛羊;每次出门,身穿轻裘,骑上高头骏马,比世代做官的人家还阔气。 异史氏说:「皇帝偶尔使用一件东西,未必不是用过它就忘记了;然而下面执行的人却把它作为一成不变的惯例。加上官吏贪婪暴虐,老百姓一年到头抵押妻子卖掉孩子,还是没完没了。所以皇帝的一举一动,都关系着老百姓的性命,不可忽视啊!衹有成名这人因为官吏的侵害而贫穷,又因为进贡蟋蟀而致富,穿上名贵的皮衣,坐上豪华的车马,得意洋洋。当他充当里正,受到责打的时候,哪里想到他会有这种境遇呢!老天要用这酬报那些老实忠厚的人,就连巡抚、县官都受到蟋蟀的恩惠了。听说『一人得道成仙,连鸡狗都可以上天。』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啊!」
聊斋志异 · 卷四 · 促织诗词注解
宣德:明宣宗年号(西元一四二六年-西元一四三五年)。 尚:崇尚,爱好。 西:这里指陕西。 华阴令:华阴县县官。 才:(有)才能。这里指勇敢善斗。 责:责令。 里正:里长。 游侠儿:这里指游手好闲、不务正业的年轻人。 昂其直:抬高它的价钱。直,通「值」。 居为奇货:储存起来,当作稀奇的货物(等待高价)。居,积、储存。 里胥:管理乡里事物的公差。 科敛丁口:嚮百姓征税摊派费用。科敛,摊派、聚敛;科,聚敛;丁口,老百姓;丁,成年男子。 操童子业:意思是正在读书,准备应考。操……业,从事……行业;童子,童生,科举时代还没考取秀才的读书人,不论年纪大小,都称为「童生」。 售:原意是卖卖物出手,这里指考取。 迂讷:拘谨而又不善于说话。 累尽:牵累而耗尽。累,牵连、妨碍。 裨益:补益。 款:款式,规格。 宰严限追比:县令严定期限,催促缴纳。追比,旧时地方官吏严逼人民,限期交税、交差、逾期受杖责,叫「追比」。 流离:淋漓。 能以神卜:能够凭借神力占卜。 红女白婆:红妆的少女、白发的老婆婆。 爇(ruò)香:点燃香。 翕:合。 辟:开。 竦立:恭敬地站着。 无毫发爽:没有丝毫差错。 焚拜如前人:一作“焚香以拜”。 食顷:喫一顿饭的工夫。 兰若:寺庙,即梵语「阿兰若」。 青麻头:和下文的「蝴蝶」、「螳螂」、「油利垯」、「青丝额」,都是上品蟋蟀的名字。 有古陵蔚起:有古坟高起。蔚,草木茂盛的样子,引申为高大的样子。 蹲石鳞鳞:蹲踞着的一块块石头像鱼鳞排列。 冥搜:用尽心思搜索。冥,深。 趁:赶。 蹑迹披求:追随(蛤蟆的)踪迹,拨开(丛草)寻求。蹑,悄悄追随;披,拨开。 虽连城拱璧不啻也:即使价值连城的宝玉也比不上。拱璧,大璧,极言其珍贵;啻,止。 蟹白栗黄:蟹肉和栗肉,指蟋蟀吃的精饲料。 斯须:一刻工夫,一会儿。 业根:祸种,惹祸的东西。业,业障,佛教用语,罪恶的意思。 覆算:再算账,追究。一作“复算”。 抢呼欲绝:头撞地,口呼天,几乎要绝命。抢,碰撞。 向隅:面对着墙角(哭泣)。《说苑》:「今有满堂饮酒者,有一人独索然向隅哭泣……」后人用「向隅」,含有哭泣的意思。 藁葬:用草席裹着尸体埋葬。 惙(chuò)然:气息微弱的样子。 气断声吞:出不来气,说不出话,形容极度悲伤。 交睫:闭上眼睛要睡。 东曦既驾: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。古代传说,日神乘着神龙驾驭的车。东曦,指日神东君;曦,日光;既驾,已经乘车出来。 觇视:窥视。 裁:通「纔」,刚刚。 超忽:形容跳得轻快而高。 审谛之:仔细地(看)它。 土狗:蝼蛄的别名。 日与子弟角:天天和伙伴(的蟋蟀)角斗比赛。子弟,年轻人。 售者:这里指买主。 造庐:指到家。造,到……去。庐,本指乡村一户人家所占的房地,引申为村房或小屋。 胡卢:形容笑的样子。 比笼:并列的笼子。比,并列的、并排的。 惭怍:惭愧。 固强之:坚持要较量较量。固,坚持、一定;强,迫使。 顾:但。 蠢若木鸡:形容神貌獃笨。《庄子·达生》篇说,养鬬鸡的,要把鬬鸡训练得镇静沉着,彷彿是木头雕的,纔能够不动声色,战胜别的鬬鸡。 龁:齩。 翘然矜鸣:鼓起翅膀得意地叫。翘,举;矜,夸耀。 尺有咫:一尺多。咫,八寸。 虫集冠上:蟋蟀落在鸡冠上。集,止。 翼:同「翌」,次日。 抚军:官名,巡抚的别称,总管一省的民政和军政。 细疏:仔细地陈述。疏,臣下嚮君主陈述事情的一种公文,这里作动词。 无何:没多久。 卓异:(才能)优异。这是考核官吏政绩的评语。 又嘱:是抚军嘱。 学使:提督学政(学台),是专管教育和考试的官。 俾入邑庠:使(他)进入县学,即做秀才。俾,使;邑,县;庠,学校。 百顷:和下文的「万椽」,都极言其多。 牛羊蹄躈各千计:意思是牛羊几百头。蹄躈,亦作「蹄噭」,古时用以计算牲畜的头数;噭,口;躈,肛门。见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;千计,很多,不是实数。 裘马过世家:穿的皮衣和驾车的马都超过世代做官的人家。 异史氏:作者自称。《聊斋志异》里边有许多怪异的事,所以称异史。 贴妇:把妻子做抵押品去借钱。贴,抵押。 独是:唯独这个。 以蠹贫:因胥吏的侵耗而贫穷。蠹,蛀虫,这里用来比喻侵耗财务的胥吏。 令尹:县令,府尹。这里是沿用古称。 恩荫:得到恩惠荫庇。 「一人飞升,仙及鸡犬」句:一个人升天,连他的鸡犬也成仙。喩一个人发迹了,同他有关係的人都跟着得势。
聊斋志异 · 卷四 · 促织创作背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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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 · 卷四 · 促织作者简介

蒲松龄

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

【生卒】:1630或1640—1715
【介绍】:

清山东淄川人,字留仙,号剑臣,又号柳泉,世称聊斋先生。少时应试,为学政施闰章所激赏,至康熙五十年始成贡生。久为乡村塾师,中间一度至宝应县为幕宾。博采传闻,作小说《聊斋志异》,谈狐说鬼,实对时弊多所抨击。另有诗文集及俚曲,均以“聊斋”命名,另有其他着述。一说《醒世姻缘》亦出其手。

晚晴簃诗汇

卷:卷三十八

蒲松龄,字留仙,又字剑臣,号柳泉,淄川人。诸生。有《聊斋集》。

词学图录

蒲松龄(1640-1715) 字留仙,一字剑臣,号柳泉居士。淄川(今淄博)人。清诸生。早年与同郡张笃庆、李尧臣结郢中诗社,人有"郢中三友"之目。屡应乡试不售。入友人宝应知县孙蕙幕中。旋北归。常在缙绅人家设帐授徒。七十岁后隐居不复出游。所撰《聊斋志异》为清代文言短篇小说集之冠。亦工诗词曲。其词纵笔所如,真率自然,喜怒哀乐,跃然纸上。有《聊斋诗集》、《文集》等。今人辑有《蒲松龄全集》。词集名《聊斋词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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归途过黄河,一叶大如掌。 飕飗西南风,饱帆荡双桨。 船小堕帆侧,高低任俯仰。 舟如瓢水盈,闪闪浮瓮盎。 激水雪崩腾,珠花迸衣上。 驶急穿横流,汹汹作怒响。 回首过来处,低云接沆漭。
旧向长堤缆画桡,秋来秋色倍萧萧,空垂烟雨拂横桥。 斜倚西风无限恨,懒将憔悴舞纤腰,离思别绪一条条。
宣德间,宫中尚促织之戏,岁征民间。此物故非西产;有华阴令,欲媚上官,以一头进,试使斗而才,因责常供。令以责之里正。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,昂其直,居为奇货。里胥猾黠,假此科敛丁口,每责一头,辄倾数家之产。 邑有成名者,操童子业,久不售。为人迂讷,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,百计营谋不能脱。不终岁,薄产累尽。会征促织,成不敢敛户口,而又无所赔偿,忧闷欲死。妻曰:「死何裨益?不如自行搜觅,冀有万一之得。」成然之。早出暮归,提竹筒铜丝笼,于败堵丛草处,探石发穴,靡计不施,迄无济。即捕得三两头,又劣弱不中于款。宰严限追比,旬余,杖至百,两股间脓血流离,并虫不能行捉矣。转侧床头,惟思自尽。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,能以神卜。成妻具资诣问。见红女白婆,填塞门户。入其室,则密室垂帘,帘外设香几。问者爇香于鼎,再拜。巫从旁望空代祝,唇吻翕辟,不知何词,各各竦立以听。少间,帘内掷一纸出,即道人意中事,无毫发爽。成妻纳钱案上,焚拜如前人。食顷,帘动,片纸抛落。拾视之,非字而画,中绘殿阁,类兰若。后小山下,怪石乱卧,针针丛棘,青麻头伏焉。旁一蟆,若将跳舞。展玩不可晓。然睹促织,隐中胸怀,折藏之,归以示成。 成反复自念,得无教我猎虫所耶?细瞩景状,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。乃强起扶杖,执图诣寺后,有古陵蔚起。循陵而走,见蹲石鳞鳞,俨然类画。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,似寻针芥。而心目耳力俱穷,绝无踪响。冥搜未已,一癞头蟆猝然跃去。成益愕,急逐趁之,蟆入草间。蹑迹披求,见有虫伏棘根。遽扑之,入石穴中。掭以尖草,不出;以筒水灌之,始出,状极俊健。逐而得之。审视:巨身修尾,青项金翅。大喜,笼归,举家庆贺,虽连城拱璧不啻也。土于盆而养之,蟹白栗黄,备极护爱,留待限期,以塞官责。 成有子九岁,窥父不在,窃发盆。虫跃踯径出,迅不可捉。及扑入手,已股落腹裂,斯须就毙。儿惧,啼告母。母闻之,面色灰死,大骂曰:「业根,死期至矣!而翁归,自与汝覆算耳!」儿涕而出。 未几,成归,闻妻言,如被冰雪。怒索儿,儿渺然不知所往。既得其尸于井,因而化怒为悲,抢呼欲绝。夫妻向隅,茅舍无烟,相对默然,不复聊赖。日将暮,取儿藁葬。近抚之,气息惙然。喜置榻上,半夜复苏。夫妻心稍慰。但(儿神气痴木,奄奄思睡,成顾)蟋蟀笼虚,顾之则气断声吞,亦不敢复究儿。自昏达曙,目不交睫。东曦既驾,僵卧长愁。忽闻门外虫鸣,惊起觇视,虫宛然尚在。喜而捕之,一鸣辄跃去,行且速。覆之以掌,虚若无物;手裁举,则又超而跃。急趁之,折过墙隅,迷其所往。徘徊四顾,见虫伏壁上。审谛之,短小,黑赤色,顿非前物。成以其小,劣之。惟彷徨瞻顾,寻所逐者。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。视之,形若土狗,梅花翅,方首长胫,意似良。喜而收之。将献公堂,惴惴恐不当意,思试之斗以觇之。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,自名「蟹壳青」,日与子弟角,无不胜。欲居之以为利,而高其直,亦无售者。径造庐访成。视成所蓄,掩口胡卢而笑。因出己虫,纳比笼中。成视之,庞然修伟,自增惭怍,不敢与较。少年固强之。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,不如拼博一笑,因合纳斗盆。小虫伏不动,蠢若木鸡。少年又大笑。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,仍不动。少年又笑。屡撩之,虫暴怒,直奔,遂相腾击,振奋作声。俄见小虫跃起,张尾伸须,直龁敌领。少年大骇,解令休止。虫翘然矜鸣,似报主知。成大喜。方共瞻玩,一鸡瞥来,径进一啄。成骇立愕呼。幸啄不中,虫跃去尺有咫。鸡健进,逐逼之,虫已在爪下矣。成仓猝莫知所救,顿足失色。旋见鸡伸颈摆扑,临视,则虫集冠上,力叮不释。成益惊喜,掇置笼中。 翼日进宰。宰见其小,怒诃成。成述其异,宰不信。试与他虫斗,虫尽靡。又试之鸡,果如成言。乃赏成,献诸抚军。抚军大悦,以金笼进上,细疏其能。既入宫中,举天下所贡蝴蝶、螳螂、油利挞、青丝额一切异状,遍试之,无出其右者。每闻琴瑟之声,则应节而舞。益奇之。上大嘉悦,诏赐抚臣名马衣缎。抚军不忘所自,无何,宰以卓异闻,宰悦,免成役。又嘱学使俾入邑庠。后岁余,成子精神复旧,自言身化促织,轻捷善斗,今始苏耳。抚军亦厚赉成。不数岁,田百顷,楼阁万椽,牛羊蹄躈各千计;一出门,裘马过世家焉。 异史氏曰:「天子偶用一物,未必不过此已忘;而奉行者即为定例。加之官贪吏虐,民日贴妇卖儿,更无休止。故天子一跬步,皆关民命,不可忽也。独是成氏子以蠹贫,以促织富,裘马扬扬。当其为里正、受扑责时,岂意其至此哉!天将以酬长厚者,遂使抚臣、令尹,并受促织恩荫。闻之:一人飞升,仙及鸡犬。信夫!」
奂山山市,邑八景之一也,然数年恒不一见。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,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,高插青冥,相顾惊疑,念近中无此禅院。无何,见宫殿数十所,碧瓦飞甍,始悟为山市。未几,高垣睥睨,连亘六七里,居然城郭矣。中有楼若者,堂若者,坊若者,历历在目,以亿万计。忽大风起,尘气莽莽然,城市依稀而已。既而风定天清,一切乌有;惟危楼一座,直接霄汉。楼五架,窗扉皆洞开;一行有五点明处,楼外天也。层层指数,楼愈高,则明愈少;数至八层,裁如星点。又其上,则黯然缥缈,不可计其层次矣。而楼上人往来屑屑,或凭或立,不一状。逾时,楼渐低,可见其顶;又渐如常楼;又渐如高舍,倏忽如拳如豆,遂不可见。又闻有早行者,见山上人烟市肆,与世无别,故又名“鬼市”云。
披萝带荔,三闾氏感而为《骚》;牛鬼蛇神,长爪郎吟而成癖。自鸣天籁,不择好音,有由然矣。松,落落秋萤之火,魑魅争光;逐逐野马之尘,罔两见笑。才非干宝,雅爱搜神;情类黄州,喜人谈鬼。闻则命笔,遂以成编。久之,四方同人,又以邮筒相寄,因而物以好聚,所积益夥。甚者,人非化外,事或奇于断发之乡;睫在目前,怪有过于飞头之国。遄飞逸兴,狂固难辞;永托旷怀,痴且不讳。展如之人,得毋向我胡卢耶?然五父衢头,或涉滥听;而三生石上,颇悟前因。放纵之言,或有未可概以人废者。 松悬弧时,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,偏袒入室,药膏如钱,圆粘乳际,寤而松生,果符墨志。且也,少羸多病,长命不犹。门庭之凄寂,则冷淡如僧;笔墨之耕耘,则萧条似钵。每搔头自念,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?盖有漏根因,未结人天之果;而随风荡堕,竟成藩溷之花。茫茫六道,何可谓无其理哉!独是子夜荧荧,灯昏欲蕊;萧斋瑟瑟,案冷疑冰。集腋为裘,妄续《幽冥》之录;浮白载笔,仅成《孤愤》之书。寄托如此,亦足悲矣。嗟乎!惊霜寒雀,抱树无温;吊月秋虫,偎阑自热。知我者,其在青林黑塞间乎! 康熙己末春日。
李超,字魁吾,淄之西鄙人。豪爽,好施。偶一僧来托钵,李饱啖之。僧甚感荷,乃曰:「吾少林出也。有薄技,请以相授。」李喜,馆之客舍,丰其给,旦夕从学。三月,艺颇精,意得甚。僧问:「汝益乎?」曰:「益矣。师所能者,我已尽能之。」僧笑,命李试其技。李乃解衣唾手,如猿飞,如鸟落,腾跃移时,诩诩然交人而立。僧又笑曰:「可矣。子既尽吾能,请一角低昂。」李欣然,即各交臂作势。既而支撑格拒,李时时蹈僧瑕;僧忽一脚飞掷,李已仰跌丈馀。僧抚掌曰:「子尚未尽吾能也。」李以掌致地,惭沮请教。又数日,僧辞去。 李由此以武名,遨游南北,罔有其对。偶适历下,见一少年尼僧,弄艺于场,观者填溢。尼告众客曰:「颠倒一身,殊大冷落。有好事者,不妨下场一扑为戏。」如是三言。众相顾,迄无应者。李在侧,不觉技痒,意气而进。尼便笑与合掌。才一交手,尼便呵止曰:「此少林宗派也。」即问:「尊师何人?」李初不言。固诘之,乃以僧告。尼拱手曰:「憨和尚汝师耶?若尔,不必交手足,愿拜下风。」李请之再四,尼不可。众怂恿之,尼乃曰:「既是憨师弟子,同是个中人,无妨一戏。但两相会意可耳。」李诺之。然以其文弱故,易之;又年少喜胜,思欲败之,以要一日之名。方颉颃间,尼即遽止。李问其故,但笑不言。李以为怯,固请再角。尼乃起。少间,李腾一踝去。尼骈五指下削其股;李觉膝下如中刀斧,蹶仆不能起。尼笑谢曰:「孟浪迕客,幸勿罪!」李舁归,月馀始愈。后年馀,僧复来,为述往事。僧惊曰:「汝大卤莽!惹他何为?幸先以我名告之;不然,股已断矣!」
有乡人货梨于市,颇甘芳,价腾贵。有道士破巾絮衣,丐于车前。乡人咄之,亦不去;乡人怒,加以叱骂。道士曰:「一车数百颗,老衲止丐其一,于居士亦无大损,何怒为?」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,乡人执不肯。肆中佣保者,见喋聒不堪,遂出钱市一枚,付道士。道士拜谢。谓众曰:「出家人不解吝惜。我有佳梨,请出供客。」或曰:「既有之,何不自食?」曰:「我特需此核作种。」于是掬梨大啖,且尽,把核于手,解肩上镵,坎地深数寸,纳之而覆以土。向市人索汤沃灌。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渖,道士接浸坎处。万目攒视,见有勾萌出,渐大;俄成树,枝叶扶苏;倏而花,倏而实,硕大芳馥,累累满树。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,顷刻向尽。已,乃以镵伐树,丁丁良久,方断;带叶荷肩头,从容徐步而去。 初,道士作法时,乡人亦杂众中,引领注目,竟忘其业。道士既去,始顾车中,则梨已空矣。方悟适所表散,皆己物也。又细视车上一靶亡,是新凿断者。心大愤恨。急迹之。转过墙隅,则断靶弃垣下,始知所伐梨本,即是物也。道士不知所在。一市粲然。 异史氏曰:「乡人愦愦,憨状可掬,其见笑于市人,有以哉。每见乡中称素封者,良朋乞米,则怫然,且计曰:『是数日之资也。』或劝济一危难,饭一茕独,则又忿然,又计曰:『此十人、五人之食也。』甚而父子兄弟,较尽锱铢。及至淫博迷心,则倾囊不吝;刀锯临颈,则赎命不遑。诸如此类,正不胜道,蠢尔乡人,又何足怪。」
邑西白家庄居民某,盗邻鸭烹之。至夜,觉肤痒。天明视之,葺生鸭毛,触之则痛。大惧,无术可医。夜梦一人告之曰:「汝病乃天罚。须得失者骂,毛乃可落。」而邻翁素雅量,生平失物,未尝征于声色。某诡告翁曰:「鸭乃某甲所盗。彼甚畏骂焉,骂之亦可警将来。」翁笑曰:「谁有闲气骂恶人。」卒不骂。某益窘,因实告邻翁。翁乃骂,其病良已。 异史氏曰:「甚矣,攘者之可惧也:一攘而鸭毛生!甚矣,骂音之宜戒也:一骂而盗罪减!然为善有术,彼邻翁者,是以骂行其慈者也。」
万历间,宫中有鼠,大与猫等,为害甚剧。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,辄被啖食。适异国来贡狮猫,毛白如雪。抱投鼠屋,阖其扉,潜窥之。猫蹲良久,鼠逡巡自穴中出,见猫,怒奔之。猫避登几上,鼠亦登,猫则跃下。如此往复,不啻百次。众咸谓猫怯,以为是无能为者。既而鼠跳掷渐迟,硕腹似喘,蹲地上少休。猫即疾下,爪掬顶毛,口龁首领,辗转争持,猫声呜呜,鼠声啾啾。启扉急视,则鼠首已嚼碎矣。然后知猫之避,非怯也,待其惰也。彼出则归,彼归则复,用此智耳。噫!匹夫按剑,何异鼠乎!
童时赴郡试,值春节。旧例,先一日,各行商贾,彩楼鼓吹赴藩司,名曰:「演春」。余从友人戏瞩。是日游人如堵。堂上四官,皆赤衣,东西相嚮坐。时方稚,亦不解其何官。但闻人语哜嘈,鼓吹聒耳。忽有一人,率披发童,荷担而上,似有所白;万声汹动,亦不闻为何语。但视堂上作笑声。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。其人应命方兴,问:「作何剧?」堂上相顾数语。吏下宣问所长。答言:「能颠倒生物。」吏以白官。少顷复下,命取桃子。术人声诺,解衣覆笥上,故作怨状,曰:「官长殊不了了!坚冰未解,安所得桃?不取,又恐为南面者所怒。奈何!」其子曰:「父已诺之,又焉辞?」术人惆怅良久,乃云:「我筹之烂熟。春初雪积,人间何处可觅?惟王母园中,四时常不凋谢,或有之。必窃之天上,乃可。」子曰:「嘻!天可阶而升乎?」曰:「有术在。」乃启笥,出绳一团,约数十丈,理其端,望空中掷去;绳即悬立空际,若有物以挂之。未几,愈掷愈高,渺入云中;手中绳亦尽。乃呼子曰:「儿来!余老惫,体重拙,不能行,得汝一往。」遂以绳授子,曰:「持此可登。」子受绳,有难色,怨曰:「阿翁亦大愦愦!如此一线之绳,欲我附之,以登万仞之高天。倘中道断绝,骸骨何存矣!」父又强呜拍之,曰:「我已失口,悔无及。烦儿一行。儿勿苦,倘窃得来,必有百金赏,当为儿娶一美妇。」子乃持索,盘旋而上,手移足随,如蛛趁丝,渐入云霄,不可复见。久之,附一桃,如碗大。术人喜,持献公堂。堂上传示良久,亦不知其真伪。忽而绳落地上,术人惊曰:「殆矣!上有人断吾绳,儿将焉托!」移时,一物堕。视之,其子首也。捧而泣曰:「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,吾儿休矣!」又移时,一足落;无何,肢体纷堕,无复存者。术人大悲,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,曰:「老夫止此儿,日从我南北游。今承严命,不意罹此奇惨!当负去瘗之。」乃升堂而跪,曰:「为桃故,杀吾子矣!如怜小人而助之葬,当结草以图报耳。」坐官骇诧,各有赐金。术人受而缠诸腰,乃扣笥而呼曰:「八八儿,不出谢赏,将何待?」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,望北稽首,则其子也。以其术奇,故至今犹记之。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,意此其苗裔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