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浒传 · 第二回 ·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
水浒传 · 第二回 ·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朗读诗曰:
千古幽扃一旦开,天罡地煞出泉台。
自来无事多生事,本为禳灾却惹灾。
社稷从今云扰扰,兵戈到处闹垓垓。
高俅奸佞虽堪恨,洪信从今酿祸胎。
话说当时住持真人对洪太尉说道:“太尉不知,此殿中当初是祖老天师洞玄真人传下法符,嘱付道:‘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,七十二座地煞星,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。
上立石碑,凿着龙章凤篆天符,镇住在此。
若还放他出世,必恼下方生灵。
’如今太尉放他走了,怎生是好!他日必为后患。
”洪太尉听罢,浑身冷汗,捉颤不住;急急收拾行李,引了从人,下山回京。
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,自回宫内修整殿宇,竖立石碑,不在话下。
再说洪太尉在路上分付从人,教把走妖魔一节,休说与外人知道,恐天子知而见责。
于路无话,星夜回至京师。
进得汴梁城,闻人所说:天师在东京禁院做了七昼夜好事,普施符箓,禳救灾病,瘟疫尽消,军民安泰。
天师辞朝,乘鹤驾云,自回龙虎山去了。
洪太尉次日早朝,见了天子,奏说:“天师乘鹤驾云,先到京师。
臣等驿站而来,才得到此。
”仁宗准奏,赏赐洪信,复还旧职,亦不在话下。
后来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驾,无有太子,传位濮安懿王允让之子,太祖皇帝的孙,立帝号曰英宗。
在位四年,传位与太子神宗天子。
在位一十八年,传位与太子哲宗皇帝登基。
那时天下尽皆太平,四方无事。
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,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,姓高,排行第二,自小不成家业,只好刺枪使棒,最是踢得好脚气毬。
京师人口顺,不叫高二,却都叫他做高毬。
后来发迹,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,添作立人,便改作姓高名俅。
这人吹弹歌舞,刺枪使棒,相扑顽耍,颇能诗书词赋;若论仁义礼智,信行忠良,却是不会。
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。
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,每日三瓦两舍,风花雪月,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。
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脊杖,迭配出界发放。
东京城里人民,不许容他在家宿食。
高俅无计奈何,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,名唤柳世权。
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,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。
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,一住三年。
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,感得风调雨顺,放宽恩大赦天下。
那高俅在临淮州,因得了赦宥罪犯,思乡要回东京。
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士是亲戚,写了一封书札,收拾些人事盘缠,赍发高俅回东京,投奔董将士家过活。
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,背上包裹,离了临淮州,迤逦回到东京,竟来金梁下董生药家,下了这封书。
董将士一见高俅,看了柳世权来书,自肚里寻思道:“这高俅,我家如何安着得他!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,可以容他在家出入,也教孩儿们学些好。
他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,没信行的人,亦且当初有过犯来,被开封府断配出境的人。
倘或留住在家中,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。
待不收留他,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。
”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,相留在家宿歇,每日酒食管待。
住了十数日,董将士思量出一个缘由,将出一套衣服,写了一封书简,对高俅说道:“小人家下萤火之光,照人不亮,恐后误了足下。
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,久后也得个出身。
足下意内如何?”高俅大喜,谢了董将士。
董将士使个人将着书简,引领高俅竟到学士府内。
门吏转报小苏学士,出来见了高俅,看罢来书,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,心下想道:“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!不如做个人情,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,做个亲随。
人都唤他做‘小王都太尉’,便喜欢这样的人。
”当时回了董将士书札,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。
次日,写了一封书呈,使个干人,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。
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,神宗皇帝的驸马。
他喜爱风流人物,正用这样的人。
一见小苏学士差人驰书送这高俅来,拜见了,便喜。
随即写回书,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。
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,出入如同家人一般。
自古道:日远日疏,日亲日近。
忽一日,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,分付府中安排筵宴,专请小舅端王。
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,哲宗皇帝御弟,见掌东驾,排号九大王,是个聪明俊俏人物。
这浮浪子弟门风,帮闲之事,无一般不晓,无一般不会,更无般不爱。
更兼琴棋书画,儒释道教,无所不通。
踢球打弹,品竹调丝,吹弹歌舞,自不必说。
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,水陆俱备。
但见:
香焚宝鼎,花插金瓶。
仙音院竞奏新声,教坊司频逞妙艺。
水晶壶内,尽都是紫府琼浆;琥珀杯中,满泛着瑶池玉液。
玳瑁盘堆仙桃异果,玻璃碗供熊掌驼蹄。
鳞鳞脍切银丝,细细茶烹玉蕊。
红裙舞女,尽随着象板鸾箫;翠袖歌姬,簇捧定龙笙凤管。
两行珠翠立阶前,一派笙歌临座上。
且说这端王来王都尉府中赴宴。
都尉设席,请端王居中坐定,太尉对席相陪。
酒进数杯,食供两套,那端王起身净手。
偶来书院里少歇,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,极是做得好,细巧玲珑。
端王拿起狮子,不落手看了一回,道:“好!”王都尉见端王心爱,便说道:“再有一个玉龙笔架,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,却不在手头。
明日取来,一并相送。
”端王大喜道:“深谢厚意。
想那笔架必是更妙。
”王都尉道:“明日取出来,送至宫中便见。
”端王又谢了。
两个依旧入席饮宴,至暮尽醉方散。
端王相别回宫去了。
次日,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,着一个小金盒子盛了,用黄罗包袱包了,写了一封书呈,却使高俅送去。
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,将着两般玉玩器,怀中揣了书呈,径投端王宫中来。
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。
没多时,院公出来问:“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?”高俅施礼罢,答道:“小人是王驸马府中,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。
”院公道:“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,你自过去。
”高俅道:“相烦引进。
”院公引到庭前,高俅看时,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,身穿紫绣龙袍,腰系文武双穗绦,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,揣在绦儿边,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。
三五个小黄门,相伴着蹴气球。
高俅不敢过去冲撞,立在从人背后伺候。
也是高俅合当发迹,时运到来,那个气球腾地起来,端王接个不着,何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。
那高俅见气球来,也是一时的胆量,使个鸳鸯拐,踢还端王。
端王见了大喜,便问道:“你是甚人?”高俅向前跪下道:“小的是王都尉亲随,受东人使令,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。
有书呈在此拜上。
”端王听罢,笑道:“姐夫直如此挂心。
”高俅取出书呈进上。
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,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。
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,却先问高俅道:“你原来会踢气球。
你唤做甚么?”高俅叉手跪复道:“小的叫做高俅。
胡踢得几脚。
”端王道:“好!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。
”高俅拜道:“小的是何等样人,敢与恩王下脚。
”端王道:“这是‘齐云社’,名为‘天下圆’,但踢何伤。
”高俅再拜道:“怎敢。
”三回五次告辞。
端王定要他踢,高俅只得叩头谢罪,解膝下场。
才踢几脚,端王喝采。
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,奉承端王。
那身分模样,这气球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。
端王大喜,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,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。
次日,排个筵会,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。
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,正疑思间,只见次日门子报道:“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,请太尉到宫中赴宴。
”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,看了令旨,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,下马入宫来,见了端王。
端王大喜,称谢两般玉玩器。
入席饮宴间,端王说道:“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,孤欲索此人做亲随,如何?”王都尉答道:“殿下既用此人,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。
”端王喜欢,执杯相谢。
二人又闲话一回,至晚席散,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,不在话下。
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,就留在宫中宿食。
高俅自此遭际端王,每日跟着,寸步不离。
却在宫中未及两个月,哲宗皇帝晏驾,无有太子。
文武百官商议,册立端王为天子,立帝号曰徽宗,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。
登基之后,一向无事。
忽一日,与高俅道:“朕欲要抬举你,但有边功,方可升迁。
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,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。
”后来没半年之间,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。
且说高俅得做了殿帅府太尉,选拣吉日良辰,去殿帅府里到任。
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,都军禁军,马步人等,尽来参拜,各呈手本,开报花名。
高殿帅一一点过,于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。
半月之前,已有病状在官,患病未痊,不曾入衙门管事。
高殿帅大怒,喝道:“胡说!既有手本呈来,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,搪塞下官。
此人即系推病在家,快与我拿来!”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,捉拿王进。
且说这王进无妻子,止有一个老母,年已六旬之上。
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:“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,点你不着。
军正司禀说染患在家,见有病患状在官。
高殿帅焦躁,那里肯信,定要拿你,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。
教头只得去走一遭。
若还不去,定连累众人,小人也有罪犯。
”王进听罢,只得捱着病来,进得殿帅府前,参见太尉,拜了四拜,躬身唱个喏,起来立在一边。
高俅道:“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?”王进禀道:“小人便是。
”高俅喝道:“这厮!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,你省的甚么武艺!前官没眼,参你做个教头,如何敢小觑我,不伏俺点视!你托谁的势要,推病在家安闲快乐!”王进告道:“小人怎敢!其实患病未痊。
”高太尉骂道:“贼配军!你既害病,如何来得?”王进又告道:“太尉呼唤,安敢不来。
”高殿帅大怒,喝令左右,教拿下王进,“加力与我打这厮!”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,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:“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,权免此人这一次。
”高太尉喝道:“你这贼配军,且看众将之面,饶恕你今日之犯,明日却和你理会!”
王进谢罪罢,起来抬头看了,认得是高俅。
出得衙门,叹口气道:“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!俺道是甚么高殿帅,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。
比先时曾学使棒,被我父亲一棒打翻,三四个月将息不起,有此之仇。
他今日发迹,得做殿帅府太尉,正待要报仇,我不想正属他管。
自古道:不怕官,只怕管。
俺如何与他争得!怎生奈何是好?”回到家中,闷闷不已。
对娘说知此事,母子二人抱头而哭。
娘道:“我儿,三十六着,走为上着。
只恐没处走。
”王进道:“母亲说得是。
儿子寻思,也是这般计较。
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,他手下军官,多有曾到京师,爱儿子使枪棒的极多。
何不逃去投奔他们?那里是用人去处,足可安身立命。
”娘儿两个商议定了。
其母又道:“我儿,和你要私走,只恐门前两个牌军,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。
他若得知,须走不脱。
”王进道:“不妨。
母亲放心,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。
”
当下日晚未昏,王进先叫张牌入来,分付道:“你先吃了些晚饭,我使你一处去干事。
”张牌道:“教头使小人那里去?”王进道:“我因前日病患,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,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。
你可今晚先去,分付庙祝,教他来日早开些庙门,等我来烧炷头香,就要三牲献刘李王。
你就庙里歇了等我。
”张牌答应,先吃了晚饭,叫了安置,望庙中去了。
当夜子母二人,收拾了行李衣服,细软银两,做一担儿打挟了;又装两个料袋袱驼,拴在马上。
等到五更天色未明,王进叫起李牌,分付道:“你与我将这些银两,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,在那里等候。
我买些纸烛,随后便来。
”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。
王进自去备了马,牵出后槽,将料袋袱驼搭上,把索子拴缚牢了,牵在后门外,扶娘上了马。
家中粗重都弃了,锁上前后门,挑了担儿,跟在马后。
趁五更天色未明,乘势出了西华门,取路望延安府来。
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,在庙等到巳牌,也不见来。
李牌心焦,走回到家中寻时,见锁了门。
两头无路,寻了半日,并无有人曾见。
看看待晚,岳庙里张牌疑忌,一直奔回家来,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。
看看黑了,两个见他当夜不归,又不见了他老娘。
次日,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,亦无寻处。
两个恐怕连累,只得去殿帅府首告:“王教头弃家在逃,子母不知去向。
”高太尉见告了,大怒道:“贼配军在逃,看那厮待走那里去!”随即押下文书,行开诸州各府,捉拿逃军王进。
二人首告,免其罪责,不在话下。
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,自离了东京,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在路上一月有余。
忽一日,天色将晚,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,口里与母亲说道:“天可怜见,惭愧了我子母两个,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。
此去延安府不远了,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。
”子母两个欢喜,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。
走了这一晚,不遇着一处村坊,那里去投宿是好?正没理会处,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。
王进看了道:“好了!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,借宿一宵,明日早行。
”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,却是一所大庄院,一周遭都是土墙,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。
看那庄院,但见:
前通官道,后靠溪冈。
一周遭杨柳绿阴浓,四下里乔松青似染。
草堂高起,尽按五运山庄;亭馆低轩,直造倚山临水。
转屋角羊牛满地,打麦场鹅鸭成群。
田园广野,负佣庄客有千人;家眷轩昂,女使儿童难计数。
正是:家有余粮鸡犬饱,户多书籍子孙贤。
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,敲门多时,只见一个庄客出来。
王进放下担儿,与他施礼。
庄客道:“来俺庄上有甚事?”王进答道:“实不相瞒,小人子母二人,贪行了些路程,错过了宿店。
来到这里,前不巴村,后不巴店,欲投贵庄借宿一宵,明日早行。
依例拜纳房金。
万望周全方便。
”庄客道:“既是如此,且等一等,待我去问庄主太公,肯时,但歇不妨。
”王进又道:“大哥方便。
”庄客入去多时,出来说道: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。
”王进请娘下了马。
王进挑着担儿,就牵了马,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,歇下担儿,把马拴在柳树上。
子母两个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。
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,须发皆白,头戴遮尘暖帽,身穿直缝宽衫,腰系皂丝绦,足穿熟皮靴。
王进见了便拜。
太公连忙道:“客人休拜,且请起来。
你们是行路的人,辛苦风霜,且坐一坐。
”王进母子两个叙礼罢,都坐定。
太公问道:“你们是那里来?如何昏晚到此?”王进答道:“小人姓张,原是京师人,今来消折了本钱,无可营用,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。
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些程途,错过了宿店,欲投贵庄借宿一宵,来日早行。
房金依例拜纳。
”太公道:“不妨。
如今世上人,那个顶着房屋走哩。
你母子二位,敢未打火?”叫庄客安排饭来。
没多时,就厅上放开条桌子。
庄客托出一桶盘,四样菜蔬,一盘牛肉,铺放桌子上。
先荡酒来筛下。
太公道:“村落中无甚相待,休得见怪。
”王进起身谢道:“小人子母无故相扰,得蒙厚意,此恩难报。
”太公道:“休这般说,且请吃酒。
”一面劝了五七杯酒,搬出饭来,二人吃了,收拾碗碟。
太公起身,引王进子母到客房中安歇。
王进告道:“小人母亲骑的头口,相烦寄养,草料望乞应付,一发拜还。
”太公道:“这个亦不妨。
我家也有头口骡马,教庄客牵去后槽,一发喂养,草料亦不用忧心。
”王进谢了,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。
庄客点上灯火,一面提汤来洗了脚。
太公自回里面去了。
王进子母二人谢了庄客,掩上房门,收拾歇息。
次日,睡到天晓,不见起来。
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,听得王进子母在房中声唤。
太公问道:“客官失晓,好起了。
”王进听得,慌忙出房来,见太公施礼,说道:“小人起多时了。
夜来多多搅扰,甚是不当。
”太公问道:“谁人如此声唤?”王进道:“实不相瞒太公说,老母鞍马劳倦,昨夜心疼病发。
”太公道:“既然如此,客人休要烦恼。
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。
我有个医心疼的方,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,与你老母亲吃。
教他放心,慢慢地将息。
”王进谢了。
话休絮繁。
自此王进子母两个,在太公庄上服药。
住了五七日,觉道母亲病患痊了,王进收拾要行。
当日因来后槽看马,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,脱膊着,刺着一身青龙,银盘也似一个面皮,约有十八九岁,拿条棒在那里使。
王进看了半晌,不觉失口道:“这棒也使得好了。
只是有破绽,赢不得真好汉。
”那后生听得大怒,喝道:“你是甚么人,敢来笑话我的本事!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,我不信倒不如你,你敢和我扠一扠么?”说犹未了,太公到来,喝那后生:“不得无礼!”那后生道:“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。
”太公道:“客人莫不会使枪棒?”王进道:“颇晓得些。
敢问长上,这后生是宅上的谁?”太公道:“是老汉的儿子。
”王进道:“既然是宅内小官人,若爱学时,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?”太公道:“恁地时,十分好。
”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。
那后生那里肯拜,心中越怒道:“阿爹休听这厮胡说!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,我便拜他为师。
”王进道:“小官人若是不当村时,较量一棒耍子。
”那后生就空地当中,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,向王进道:“你来!你来!怕的不算好汉!”王进只是笑,不肯动手。
太公道:“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,使一棒何妨?”王进笑道:“恐冲撞了令郎时,须不好看。
”太公道:“这个不妨。
若是打折了手脚,也是他自作自受。
”王进道:“恕无礼。
”去抢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,来到空地上,使个旗鼓。
那后生看了一看,拿条棒滚将入来,径奔王进。
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。
那后生抡着棒又赶入来。
王进回身,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。
那后生见棒劈来,用棒来隔。
王进却不打下来,将棒一掣,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。
只一缴,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,扑地望后倒了。
王进连忙撇下棒,向前扶住道:“休怪,休怪!”那后生爬将起来,便去傍边掇条凳子,纳王进坐,便拜道:“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,原来不值半分。
师父,没奈何,只得请教。
”王进道:“我子母二人,连日在此搅扰宅上,无恩可报,当以效力。
”
太公大喜,叫那后生穿了衣裳,一同来后堂坐下。
叫庄客杀一个羊,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,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。
四个人坐定,一面把盏,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,说道:“师父如此高强,必是个教头。
小儿有眼不识泰山。
”王进笑道:“奸不厮欺,俏不厮瞒。
小人不姓张,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,这枪棒终日搏弄。
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,原被先父打翻,今做殿帅府太尉,怀挟旧仇,要奈何王进。
小人不合属他所管,和他争不得,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,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。
不想来到这里,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;又蒙救了老母病患,连日管顾,甚是不当。
既然令郎肯学时,小人一力奉教。
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,只好看,上阵无用。
小人从新点拨他。
”太公见说了,便道:“我儿,可知输了,快来再拜师父。
”那后生又拜了王进。
太公道:“教头在上,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,前面便是少华山,这村便唤做史家村。
村中总有三四百家,都姓史。
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,只爱刺枪使棒。
母亲说他不得,呕气死了。
老汉只得随他性子,不知使了多少钱财,投师父教他。
又请高手匠人,与他刺了这身花绣,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,满县人口顺,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。
教头今日既到这里,一发成全了他亦好。
老汉自当重重酬谢。
”王进大喜道:“太公放心,既然如此说时,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。
”自当日为始,吃了酒食,留住王教头子母二人在庄上。
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,十八般武艺,一一从头指教。
那十八般武艺?
矛、锤、弓、弩、铳,鞭、简、剑、链、挝,斧、钺并戈、戟,牌、棒与枪、杈。
话说这史进每日在庄上管待王教头母子二人,指教武艺。
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,不在话下。
不觉荏苒光阴,早过半年之上。
正是:
窗外日光弹指过,席间花影坐前移。
一杯未进笙歌送,阶下辰牌又报时。
前后得半年之上,史进把这十八般武艺,从新学得十分精熟。
多得王进尽心指教,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。
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,自思:“在此虽好,只是不了。
”一日想起来,相辞要上延安府去。
史进那里肯放,说道:“师父,只在此间过了。
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,以终天年,多少是好!”王进道:“贤弟,多蒙你好心,在此十分之好。
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,负累了你,恐教贤弟亦遭缧绁之厄,不当稳便,以此两难。
我一心要去延安府,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。
那里是镇守边庭,用人之际,足可安身立命。
”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,只得安排一个筵席送行。
托出一盘,两个段子,一百两花银谢师。
次日,王进收拾了担儿,备了马,子母二人相辞史太公、史进。
请娘乘了马,望延安府路途进发。
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,亲送十里之程,中心难舍。
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,洒泪分手,和庄客自回。
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,跟着马,和娘两个,自取关西路里去了。
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。
只说史进回到庄上,每日只是打熬气力,亦且壮年,又没老小,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,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。
不到半载之间,史进父亲太公染患病症,数日不起。
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,不能痊可。
呜呼哀哉,太公殁了。
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,请僧修设好事,追斋理七,荐拔太公。
又请道士建立斋醮,超度生天。
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,选了吉日良时,出丧安葬。
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,都来送丧挂孝,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。
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,史进又不肯务农,只要寻人使家生,较量枪棒。
自史太公死后,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。
时当六月中旬,炎天正热。
那一日,史进无可消遣,捉个交床,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。
对面松林透过风来,史进喝采道:“好凉风!”正乘凉哩,只见一个人,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。
史进喝道:“作怪!谁在那里张俺庄上?”史进跳起身来,转过树背后,打一看时,认得是猎户摽兔李吉。
史进喝道:“李吉!张我庄内做甚么?莫不来相脚头?”李吉向前声喏道:“大郎,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,因见大郎在此乘凉,不敢过来冲撞。
”史进道:“我且问你,往常时,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,我又不曾亏了你,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?敢是欺负我没钱?”李吉答道:“小人怎敢!一向没有野味,以此不敢来。
”史进道:“胡说!偌大一个少华山,恁地广阔,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。
”李吉道:“大郎原来不知。
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伙强人,扎下个山寨,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啰,有百十匹好马。
为头那个大王唤做神机军师朱武,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,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。
这三个为头,打家劫舍。
华阴县里不敢捉他,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。
谁敢上去惹他?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,那讨来卖!”史进道:“我也听得说有强人,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,必然要恼人。
李吉,你今后有野味时,寻些来。
”李吉唱个喏,自去了。
史进归到厅前,寻思:这厮们大弄,必要来薅恼村坊。
既然如此,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,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,先烧了一陌顺溜纸,便叫庄客去请这当
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,都到家中草堂上,序齿坐下。
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,史进对众人说道:“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,聚集着五七百小喽啰,打家劫舍。
这厮们既然大弄,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唣。
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,倘若那厮们来时,各家准备。
我庄上打起梆子,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。
你各家有事,亦是如此。
递相救护,共保村坊。
如若强人自来,都是我来理会。
”众人道:“我等村农,只靠大郎做主。
梆子响时,谁敢不来。
”当晚众人谢酒,各自分付,回家准备器械。
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,安排庄院,拴束衣甲,整顿刀马,提防贼寇,不在话下。
且说少华山寨中,三个头领坐定商议。
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,虽无本事,广有谋略。
朱武当与陈达、杨春说道:“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,召人捉我们。
诚恐来时,要与他厮杀。
只是山寨钱粮欠少,如何不去劫掳些来,以供山寨之用?聚积些粮食在寨里,防备官军来时,好和他打熬。
”跳涧虎陈达道:“说得是。
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,看他如何。
”白花蛇杨春道:“不要华阴县去,只去蒲城县,万无一失。
”陈达道:“蒲城县人户稀少,钱粮不多。
不如只打华阴县,那里人民丰富,钱粮广有。
”杨春道:“哥哥不知,若去打华阴县时,须从史家村过。
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,不可去撩拨他。
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?”陈达道:“兄弟好懦弱!一个村坊过去不得,怎地敢抵敌官军?”杨春道:“哥哥不可小觑了他,那人端的了得。
”朱武道:“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,说这人真有本事。
兄弟休去罢。
”陈达叫将起来,说道:“你两个闭了鸟嘴!长别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。
也只是一个人,须不三头六臂,我不信。
”喝叫小喽啰:“快备我的马来!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,后取华阴县。
”朱武、杨春再三谏劝,陈达那里肯听。
随即披挂上马,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,鸣锣擂鼓,下山望史家村去了。
且说史进正在庄内整制刀马,只见庄客报知此事。
史进听得,就庄上敲起梆子来。
那庄前庄后,庄东庄西,三四百史家庄户,听得梆子响,都拖枪拽棒,聚起三四百人,一齐都到史家庄上。
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,身披朱红甲,上穿青锦袄,下着抹绿靴,腰系皮搭膊,前后铁掩心,一张弓,一壶箭,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。
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,史进上了马,绰了刀,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,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,各史家庄户,都跟在后头,一齐呐喊,直到村北路口摆开。
却早望见来军,但见:
红旗闪闪,赤帜翩翩。
小喽啰乱搠叉枪,莽撞汉齐担刀斧。
头巾歪整,浑如三月桃花;衲袄紧拴,却似九秋落叶。
个个圆睁横死眼,人人辄起夜叉心。
那少华山陈达,引了人马,飞奔到山坡下,便将小喽啰摆开。
史进看时,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,身披裹金生铁甲,上穿一领红衲袄,脚穿一对吊墩靴,腰系七尺攒线搭膊,坐骑一匹高头白马,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。
小喽啰两势下呐喊,二员将就马上相见。
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,欠身施礼。
史进喝道:“汝等杀人放火,打家劫舍,犯着迷天大罪,都是该死的人。
你也须有耳朵,好大胆,直来太岁头上动土!”陈达在马上答道:“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,欲往华阴县借粮,经由贵庄,借一条路,并不敢动一根草。
可放我们过去,回来自当拜谢。
”史进道:“胡说!俺家见当里正,正要来拿你这伙贼。
今日到来,经由我村中过,却不拿你,倒放你过去,本县知道,须连累于我。
”陈达道:“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
相烦借一条路。
”史进道:“甚么闲话!我便肯时,有一个不肯。
你问得他肯,便去。
”陈达道:“好汉教我问谁?”史进道:“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,便放你去。
”陈达大怒道:“赶人不要赶上,休得要逞精神!”史进也怒,抡手中刀,骤坐下马,来战陈达。
陈达也拍马挺抢来迎史进。
两个交马,但见:
一来一往,一上一下。
一来一往,有如深水戏珠龙;一上一下,却似半岩争食虎。
左盘右旋,好似张飞敌吕布;前回后转,浑如敬德战秦琼。
九纹龙忿怒,三尖刀只望顶门飞;跳涧虎生嗔,丈八矛不离心坎刺。
好手中间逞好手,红心里面夺红心。
史进、陈达两个斗了多时。
只见战马咆哮,踢起手中军器;枪刀来往,各防架隔遮拦。
两个斗到间深里,史进卖个破绽,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。
史进却把腰一闪,陈达和枪攧入怀里来。
史进轻舒猿臂,款扭狼腰,只一挟,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,款款揪住了线搭膊,丢在马前受降。
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。
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缚了。
众人把小喽啰一赶,都走了。
史进回到庄上,将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,等待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,一并解官请赏。
且把酒来赏了众人,教权且散。
众人喝采:“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!”
休说众人欢喜饮酒,却说朱武、杨春两个,正在寨里猜疑,捉摸不定,且教小喽啰再去探听消息。
只见回去的人牵着空马,奔到山前,只叫道:“苦也!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,送了性命。
”朱武问其缘故,小喽啰备说交锋一节,怎当史进英勇。
朱武道:“我的言语不听,果有此祸。
”杨春道:“我们尽数都去,和他死并如何?”朱武道:“亦是不可。
他尚自输了,你如何并得他过。
我有一条苦计,若救他不得,我和你都休。
”杨春问道:“如何苦计?”朱武附耳低言,说道:“只除恁地。
”杨春道:“好计!我和你便去,事不宜迟。
”
再说史进正在庄上,忿怒未消,只见庄客飞报道:“山寨里朱武、杨春自来了。
”史进道:“这厮合休,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。
快牵过马来。
”一面打起梆子,众人早都到来。
史进上了马,正待出庄门,只见朱武、杨春步行已到庄前,两个双双跪下,擎着两眼泪。
史进下马来喝道:“你两个跪下如何说?”朱武哭道:“小人等三个,累被官司逼迫,不得已上山落草。
当初发愿道:‘不求同日生,只愿同日死。
’虽不及关、张、刘备的义气,其心则同。
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,误犯虎威,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,无计恳求,今来一径就死。
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,誓不皱眉。
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,并无怨心。
”史进听了,寻思道:“他们直恁义气!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,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。
自古道:大虫不吃伏肉。
”史进便道:“你两个且跟我进来。
”朱武、杨春并无惧怯,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,又教史进绑缚。
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,那两个那里肯起来。
惺惺惜惺惺,好汉识好汉。
史进道:“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,我若送了你们,不是好汉。
我放陈达还你如何?”朱武道:“休得连累了英雄,不当稳便。
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。
”史进道:“如何使得。
你肯吃我酒食么?”朱武道:“一死尚然不惧,何况酒肉乎!”当时史进大喜,解放陈达,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,管待三人。
朱武、杨春、陈达拜谢大恩。
酒至数杯,少添春色。
酒罢,三人谢了史进,回山去了。
史进送出庄门,自回庄上。
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。
朱武道:“我们不是这条苦计,怎得性命在此。
虽然救了一人,却也难得史进为义气上放了我们。
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,谢他救命之恩。
”
话休絮繁。
过了十数日,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,使两个小喽啰,趁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。
当夜初更时分,小喽啰敲门,庄客报知史进。
史进火急披衣,来到门前,问小喽啰:“有甚话说?”小喽啰道:“三个头领再三拜复,特地使小校送些薄礼,酬谢大郎不杀之恩。
不要推却,望乞笑留。
”取出金子递与。
史进初时推却,次后寻思道:“既然送来,回礼可酬。
”受了金子,叫庄客置酒,管待小校。
吃了半夜酒,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去了。
又过半月有余,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,掳掠得一串好大珠子,又使小喽啰连夜送来吏家庄上。
史进受了,不在话下。
又过了半月,史进寻思道:“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,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。
”次日,叫庄客寻个裁缝,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戏锦,裁成三领锦袄子;又拣肥羊煮了三个,将大盒子盛了,委两个庄客去送。
史进庄上,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。
此人颇能答应官府,口舌利便,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。
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,挑了盒担,直送到山下。
小喽啰问了备细,引到山寨里,见了朱武等。
三个头领大喜,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,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。
每人吃了十数碗酒,下山回归庄内,见了史进,说道:“山上头领多多上复。
”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,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,不则一日。
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。
荏苒光阴,时遇八月中秋到来。
史进要和三人说话,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。
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,直去少华山上,请朱武、陈达、杨春来庄上赴席。
王四驰书径到山寨里,见了三位头领,下了来书。
朱武看了大喜,三个应允,随即写封回书,赏了王四五两银子,吃了十来碗酒。
王四下得山来,正撞着如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,一把抱住,那里肯放。
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,吃了十数碗酒。
王四相别了回庄,一面走着,被山风一吹,酒却涌上来,踉踉跄跄,一步一攧。
走不得十里之路,见座林子,奔到里面,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,扑地倒了。
原来摽兔李吉,正在那山坡下张兔儿,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,赶入林子里来扶他,那里扶得动。
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,李吉寻思道:“这厮醉了。
那里讨得许多!何不拿他些?”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,自然生出机会来。
李吉解那搭膊,望地下只一抖,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。
李吉拿起,颇识几字,将书拆开看时,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、陈达、杨春,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,却不识得,只认得三个名字。
李吉道:“我做猎户,几时能勾发迹。
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,却在这里!华阴县里见出三千贯赏钱,搏捉他三个贼人。
叵耐史进那厮,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丘乙郎,他道我来相脚头踩盘。
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!”银子并书都拿去了,望华阴县里来出首。
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,方醒觉来,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。
王四吃了一惊,跳将起来,却见四边都是松树。
便去腰里摸时,搭膊和书都不见了。
四下里寻时,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。
王四只管叫苦,寻思道:“银子不打紧,这封回书却怎生好!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?”眉头一纵,计上心来,自道:“若回去庄上,说脱了回书,大郎必然焦躁,定是赶我出去。
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,那里查照。
”计较定了,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,却好五更天气。
史进见王四回来,问道:“你如何方才归来?”王四道:“托主人福荫,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,留住王四,吃了半夜酒,因此回来迟了。
”史进又问:“曾有回书么?”王四道:“三个头领要写回书,却是小人道: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,何必回书?小人又有杯酒,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,不是耍处。
”史进听了大喜,说道:“不枉了诸人叫做赛伯当,真个了得!”王四应道:“小人怎敢差迟,路上不曾住脚,一直奔回庄上。
”史进道:“既然如此,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。
”
不觉中秋节至,是日晴明得好。
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,宰了一腔大羊,杀了百十个鸡鹅,准备下酒食筵宴。
看看天色晚来,怎见得好个中秋?但见:
午夜初长,黄昏已半,一轮月挂如银。
冰盘如昼,赏玩正宜人。
清影十分圆满,桂花玉兔交謦。
帘栊高卷,金杯频劝酒,欢笑贺升平。
年年当此节,酩酊醉醺醺。
莫辞终夕饮,银汉露华新。
且说少华山上朱武、陈达、杨春三个头领,分付小喽啰看守寨栅,只带三五个做伴,将了朴刀,各跨口腰刀,不骑鞍马,步行下山,径来到史家庄上。
史进接着,各叙礼罢,请入后园。
庄内已安排下筵宴,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,史进对席相陪。
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。
一面饮酒,庄内庄客轮流把盏,一边割羊劝酒。
酒至数杯,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,但见:
桂花离海峤,云叶散天衢。
彩霞照万里如银,素魄映千山似水。
一轮爽垲,能分宇宙澄清;四海团,射映乾坤皎洁。
影横旷野,惊独宿之乌鸦;光射平湖照双栖之鸿雁。
冰轮展出三千里,玉兔平吞四百州。
史进正和三个头领在后园饮酒,赏玩中秋,叙说旧话新言。
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,火把乱明。
史进大惊,跳起身来,分付:“三位贤友且坐,待我去看。
”喝叫庄客不要开门,掇条梯子,上墙打一看时,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马上,引着两个都头,带着三四百士兵,围住庄院。
史进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。
外面火把光中,照见钢叉、朴刀、五股叉、留客住,摆得似麻林一般。
两个都头口里叫道:“不要走了强贼!”
不是这伙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,有分教:史进先杀了一两个人,结识了十数个好汉,大闹动河北,直使天罡地煞一齐相会。
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,荷叶阴治战船。
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,且听下回分解。
施耐庵
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
【介绍】:
元末明初人,《水浒传》之作者。生平不详,或称其为江苏兴化人,名子安,字彦端,又字肇端,耐庵为其号。曾于元末动乱中迁居浙江,乱平后又回归故里,拒绝张士诚之聘。着《江湖豪客传》,即后名之《水浒传》。一说为苏州人,元文宗至顺二年进士,曾为官钱塘,与当道不合,弃官归苏州。后流寓江阴授馆,晚年迁兴化,卒于淮安。二说均不甚可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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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耐庵(1296-1371) 原名彦端,字肇瑞,号子安,别号耐庵。江苏兴化人,一说钱塘人,祖籍泰州海陵县,住苏州阊门外施家巷,后迁居兴化县白驹场。元延佑元年(1314)秀才,泰定元年(1324)举人,至顺二年(1331)进士。不久任钱塘县尹,因替人辩冤纠枉遭县官训诉,辞官回家。与弟子罗贯中研究写作《三国演义》。有《江湖豪客传》后定名为《水浒传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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