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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一百二十回 ·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

红楼梦 · 第一百二十回 ·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朗读

话说宝钗听秋纹说袭人不好,连忙进去瞧看。

巧姐儿同平儿也随着走到袭人炕前。

只见袭人心痛难禁,一时气厥。

宝钗等用开水灌了过来,仍旧扶他睡下,一面传请大夫。

巧姐儿问宝钗道:“袭人姐姐怎么病到这个样?”宝钗道:“大前儿晚上哭伤了心了,一时发晕栽倒了。

太太叫人扶他回来,他就睡倒了。

因外头有事,没有请大夫瞧他,所以致此。

”说着,大夫来了,宝钗等略避。

大夫看了脉,说是急怒所致,开了方子去了。

原来袭人模糊听见说宝玉若不回来,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,一急越发不好了。

到大夫瞧后,秋纹给他煎药。

他各自一人躺着,神魂未定,好像宝玉在他面前,恍惚又像是个和尚,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,还说道:“你别错了主意,我是不认得你们的了。

”袭人似要和他说话,秋纹走来说:“药好了,姐姐吃罢。

”袭人睁眼一瞧,知是个梦,也不告诉人。

吃了药,便自己细细的想:“宝玉必是跟了和尚去。

上回他要拿玉出去,便是要脱身的样子,被我揪住,看他竟不像往常,把我混推混揉的,一点情意都没有。

后来待二奶奶更生厌烦。

在别的姊妹跟前,也是没有一点情意。

这就是悟道的样子。

但是你悟了道,抛了二奶奶怎么好!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,虽是月钱照着那样的分例,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。

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,我若死守着,又叫人笑话;若是我出去,心想宝玉待我的情分,实在不忍。

”左思右想,实在难处。

想到刚才的梦“好像和我无缘”的话,“倒不如死了干净。

”岂知吃药以后,心痛减了好些,也难躺着,只好勉强支持。

过了几日,起来服侍宝钗。

宝钗想念宝玉,暗中垂泪,自叹命苦。

又知他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,很费张罗,不能不帮着打算。

暂且不表。

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,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,到了金陵,先安了葬。

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。

贾政料理坟基的事。

一日接到家书,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,心里自是喜欢。

后来看到宝玉走失,复又烦恼,只得赶忙回来。

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,又接家书,果然赦罪复职,更是喜欢,便日夜趱行。

一日,行到{田比}陵驿地方,那天乍寒下雪,泊在一个清净去处。

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,总说即刻开船,都不敢劳动。

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,自己在船中写家书,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。

写到宝玉的事,便停笔。

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,光着头,赤着脚,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,向贾政倒身下拜。

贾政尚未认清,急忙出船,欲待扶住问他是谁。

那人已拜了四拜,站起来打了个问讯。

贾政才要还揖,迎面一看,不是别人,却是宝玉。

贾政吃一大惊,忙问道:“可是宝玉么?”那人只不言语,似喜似悲。

贾政又问道:“你若是宝玉,如何这样打扮,跑到这里?”宝玉未及回言,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,一僧一道,夹住宝玉说道:“俗缘已毕,还不快走。

”说着,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。

贾政不顾地滑,疾忙来赶。

见那三人在前,那里赶得上。

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:
我所居兮,青埂之峰。

我所游兮,鸿蒙太空。

谁与我游?
兮,吾谁与从。

渺渺茫茫兮,归彼大荒。

贾政一面听着,一面赶去,转过一小坡,倏然不见。

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,惊疑不定,回过头来,见自己的小厮也是随后赶来。

贾政问道:“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?”小厮道:“看见的。

奴才为老爷追赶,故也赶来。

后来只见老爷,不见那三个人了。

”贾政还欲前走,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,并无一人。

贾政知是古怪,只得回来。

众家人回船,见贾政不在舱中,问了船夫,说是“老爷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去了。

”众人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,远远见贾政来了,迎上去接着,一同回船。

贾政坐下,喘息方定,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。

众人回禀,便要在这地方寻觅。

贾政叹道:“你们不知道,这是我亲眼见的,并非鬼怪。

况听得歌声大有元妙。

那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,便也古怪,我早知不祥之兆,为的是老太太疼爱,所以养育到今。

便是那和尚道士,我也见了三次: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;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,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,宝玉便好了;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,我一转眼就不见了。

我心里便有些诧异,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,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。

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,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!如今叫我才明白。

”说到那里,掉下泪来。

众人道:“宝二爷果然是下凡的和尚,就不该中举人了。

怎么中了才去?”贾政道:“你们那里知道,大凡天上星宿,山中老僧,洞里的精灵,他自有一种性情。

你看宝玉何尝肯念书,他若略一经心,无有不能的。

他那一种脾气也是各别另样。

”说着,又叹了几声。

众人便拿“兰哥得中,家道复兴“的话解了一番。

贾政仍旧写家书,便把这事写上,劝谕合家不必想念了。

写完封好,即着家人回去。

贾政随后赶回。

暂且不题。

且说薛姨妈得了赦罪的信,便命薛蝌去各处借贷。

并自己凑齐了赎罪银两。

刑部准了,收兑了银子,一角文书将薛蟠放出。

他们母子姊妹弟兄见面,不必细述,自然是悲喜交集了。

薛蟠自己立誓说道:“若是再犯前病,必定犯杀犯剐!”薛姨妈见他这样,便要握他嘴说:“只要自己拿定主意,必定还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这样恶誓么!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处,你媳妇已经自己治死自己了,如今虽说穷了,这碗饭还有得吃,据我的主意,我便算他是媳妇了,你心里怎么样?”薛蟠点头愿意。

宝钗等也说:“很该这样。

”倒把香菱急得脸胀通红,说是:“伏侍大爷一样的,何必如此。

”众人便称起大奶奶来,无人不服。

薛蟠便要去拜谢贾家,薛姨妈宝钗也都过来。

见了众人,彼此聚首,又说了一番的话。

正说着,恰好那日贾政的家人回家,呈上书子,说:“老爷不日到了。

”王夫人叫贾兰将书子念给听。

贾兰念到贾政亲见宝玉的一段,众人听了都痛哭起来,王夫人宝钗袭人等更甚。

大家又将贾政书内叫家内“不必悲伤,原是借胎”的话解说了一番。

“与其作了官,倘或命运不好,犯了事坏家败产,那时倒不好了。

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,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,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。

不是说句不顾前后的话,当初东府里太爷倒是修炼了十几年,也没有成了仙。

这佛是更难成的。

太太这么一想,心里便开豁了。

”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妈道:“宝玉抛了我,我还恨他呢。

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,才成了一二年的亲,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下了走了呢!”薛姨妈听了也甚伤心。

宝钗哭得人事不知。

所有爷们都在外头,王夫人便说道:“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,刚刚儿的娶了亲,中了举人,又知道媳妇作了胎,我才喜欢些,不想弄到这样结局!早知这样,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!”薛姨妈道:“这是自己一定的,咱们这样人家,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?幸喜有了胎,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,后来就有了结果了。

你看大奶奶,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,明年成了进士,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。

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,如今的甜来,也是他为人的好处。

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姊姊是知道的,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,姊姊倒不必耽忧。

”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,心想:“宝钗小时候更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,他所以才有这个事,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数的。

看着宝钗虽是痛哭,他端庄样儿一点不走,却倒来劝我,这是真真难得的!不想宝玉这样一个人,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!”想了一回,也觉解了好些。

又想到袭人身上:“若说别的丫头呢,没有什么难处的,大的配了出去,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。

独有袭人可怎么处呢?”此时人多,也不好说,且等晚上和薛姨妈商量。

那日薛姨妈并未回家,因恐宝钗痛哭,所以在宝钗房中解劝。

那宝钗却是极明理,思前想后,“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。

夙世前因,自有一定,原无可怨天尤人。

”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。

薛姨妈心里反倒安了,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宝钗的话说了。

王夫人点头叹道:“若说我无德,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。

”说着,更又伤心起来。

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,因又提起袭人来,说:“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,他是一心想着宝哥儿。

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,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。

惟有这袭人,虽说是算个屋里人,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。

”王夫人道:“我才刚想着,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。

若说放他出去,恐怕他不愿意,又要寻死觅活的;若要留着他也罢,又恐老爷不依。

所以难处。

”薛姨妈道:“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。

再者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,想来不过是个丫头,那有留的理呢?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来,狠狠的吩咐他,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,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。

那孩子心肠儿也好,年纪儿又轻,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,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。

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。

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,只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,我们还去打听打听,若果然足衣足食,女婿长的像个人儿,然后叫他出去。

”王夫人听了道:“这个主意很是。

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,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!”薛姨妈听了点头道:“可不是么!”又说了几句,便辞了王夫人,仍到宝钗房中去了。

看见袭人泪痕满面,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。

袭人本来老实,不是伶牙利齿的人,薛姨妈说一句,他应一句,回来说道:“我是做下人的人,姨太太瞧得起我,才和我说这些话,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。

”薛姨妈听他的话,“好一个柔顺的孩子!”心里更加喜欢。

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,大家各自相安。

过了几日,贾政回家,众人迎接。

贾政见贾赦贾珍已都回家,弟兄叔侄相见,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。

然后内眷们见了,不免想起宝玉来,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。

贾政喝住道:“这是一定的道理。

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,你们在内相助,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慢。

别房的事,各有各家料理,也不用承总。

我们本房的事,里头全归于你,都要按理而行。

”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,将来丫头们都劝放出去。

贾政听了,点头无语。

次日贾政进内,请示大臣们,说是:“蒙恩感激,但未服阕,应该怎么谢恩之处,望乞大人们指教。

”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。

于是圣恩浩荡,即命陛见。

贾政进内谢了恩,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,又问起宝玉的事来。

贾政据实回奏。

圣上称奇,旨意说,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,想他必是过来人,所以如此。

若在朝中,可以进用。

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,便赏了一个“文妙真人”的道号。

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。

回到家中,贾琏贾珍接着,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,众人喜欢。

贾珍便回说:“宁国府第收拾齐全,回明了要搬过去。

栊翠庵圈在园内,给四妹妹静养。

”贾政并不言语,隔了半日,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。

贾琏也趁便回说:“巧姐亲事,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。

”贾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,便说:“大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。

莫说村居不好,只要人家清白,孩子肯念书,能够上进。

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?”贾琏答应了“是”,又说:“父亲有了年纪,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,静养几年,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。

”贾政道:“提起村居养静,甚合我意。

只是我受恩深重,尚未酬报耳。

”贾政说毕进内。

贾琏打发请了刘姥姥来,应了这件事。

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,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,怎样起家,怎样子孙昌盛。

正说着,丫头回道:“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。

”王夫人问几句话,花自芳的女人将亲戚作媒,说的是城南蒋家的,现在有房有地,又有铺面,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,并没有娶过的,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。

王夫人听了愿意,说道:“你去应了,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。

”王夫人又命人打听,都说是好。

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,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。

袭人悲伤不已,又不敢违命的,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,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,“如今太太硬作主张。

若说我守着,又叫人说我不害臊;若是去了,实不是我的心愿”,便哭得咽哽难鸣,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,回过念头想道:“我若是死在这里,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。

我该死在家里才是。


于是,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,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。

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,见了哥哥嫂子,也是哭泣,但只说不出来。

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娉礼送给他看,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,说那是太太赏的,那是置办的。

袭人此时更难开口,住了两天,细想起来:“哥哥办事不错,若是死在哥哥家里,岂不又害了哥哥呢。

”千思万想,左右为难,真是一缕柔肠,几乎牵断,只得忍住。

那日已是迎娶吉期,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,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,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。

岂知过了门,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,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。

一进了门,丫头仆妇都称奶奶。

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,又恐害了人家,辜负了一番好意。

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,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。

到了第二天开箱,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,方知是宝玉的丫头。

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,益想不到是袭人。

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,倒觉满心惶愧,更加周旋,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。

袭人看了,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,始信姻缘前定。

袭人才将心事说出,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,不敢勉强,并越发温柔体贴,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。

看官听说:虽然事有前定,无可奈何。

但孽子孤臣,义夫节妇,这“不得已”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。

此袭人所以在又一副册也。

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:
千古艰难惟一死,伤心岂独息夫人!
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。

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,审明定罪,今遇大赦,褫籍为民。

雨村因叫家眷先行,自己带了一个小厮,一车行李,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。

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,执手相迎。

雨村认得是甄士隐,也连忙打恭。

士隐道:“贾先生别来无恙?”雨村道:“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!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?后知火焚草亭,下鄙深为惶恐。

今日幸得相逢,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。

奈鄙人下愚不移,致有今日。

”甄士隐道:“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,贫道怎敢相认!原因故交,敢赠片言,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。

然而富贵穷通,亦非偶然,今日复得相逢,也是一桩奇事。

这里离草庵不远,暂请膝谈,未知可否?”
雨村欣然领命,两人携手而行,小厮驱车随后,到了一座茅庵。

士隐让进雨村坐下,小童献上茶来。

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的始末。

士隐笑道:“一念之间,尘凡顿易。

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,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?”雨村道:“怎么不知。

近闻纷纷传述,说他也遁入空门。

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,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。

”士隐道:“非也。

这一段奇缘,我先知之。

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,我已会过他一面。

”雨村惊讶道:“京城离贵乡甚远,何以能见?”士隐道:“神交久矣。

”雨村道:“既然如此,现今宝玉的下落,仙长定能知之。

”士隐道:“宝玉,即宝玉也。

那年荣宁查抄之前,钗黛分离之日,此玉早已离世。

一为避祸,二为撮合,从此夙缘一了,形质归一。

又复稍示神灵,高魁贵子,方显得此玉那天奇地灵之宝,非凡间可比。

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,如今尘缘已满,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,这便是宝玉的下落。

”雨村听了,虽不能全然明白,却也十知四五,便点头叹道:“原来如此,下愚不知。

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,又何以情迷至此,复又豁悟如此?还要请教。

”士隐笑道:“此事说来,老先生未必尽解。

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。

一番阅册,原始要终之道,历历生平,如何不悟?仙草归真,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!”雨村听着,却不明白了。

知仙机也不便更问,因又说道:“宝玉之事既得闻命,但是敝族闺秀如此之多,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?”士隐叹息道:“老先生莫怪拙言,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。

大凡古今女子,那‘淫’字固不可犯,只这‘情’字也是沾染不得的。

所以崔莺苏小,无非仙子尘心;宋玉相如,大是文人口孽。

凡是情思缠绵的,那结果就不可问了。

”雨村听到这里,不觉拈须长叹,因又问道:“请教老仙翁,那荣宁两府,尚可如前否?”士隐道:“福善祸淫,古今定理。

现今荣宁两府,善者修缘,恶者悔祸,将来兰桂齐芳,家道复初,也是自然的道理。

”雨村低了半日头,忽然笑道:“是了,是了。

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,恰好应着‘兰’字。

适间老仙翁说‘兰桂齐芳’,又道宝玉‘高魁子贵’,莫非他有遗腹之子,可以飞黄腾达的么?”士隐微微笑道:“此系后事,未便预说。

”雨村还要再问,士隐不答,便命人设俱盘飧,邀雨村共食。

食毕,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,士隐便道:“老先生草庵暂歇,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,正当今日完结。

”雨村惊讶道:“仙长纯修若此,不知尚有何俗缘?”士隐道:“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。

”雨村听了益发惊异:“请问仙长,何出此言?”士隐道:“老先生有所不知,小女英莲幼遭尘劫,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断。

今归薛姓,产难完劫,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。

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,只好接引接引。

”士隐说着拂袖而起。

雨村心中恍恍惚惚,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。

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,送到太虚幻境,交那警幻仙子对册,刚过牌坊,见那一僧一道,缥渺而来。

士隐接着说道:“大士、真人,恭喜,贺喜!情缘完结,都交割清楚了么?”那僧道说:“情缘尚未全结,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。

还得把他送还原所,将他的后事叙明,不枉他下世一回。

”士隐听了,便供手而别。

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,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,各自云游而去。

从此后,“天外书传天外事,两番人作一番人。


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,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,上面字迹依然如旧,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,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,便点头叹道:“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,原说可以闻世传奇,所以曾经抄录,但未见返本还原。

不知何时复有此一佳话,方知石兄下凡一次,磨出光明,修成圆觉,也可谓无复遗憾了。

只怕年深日久,字迹模糊,反有舛错,不如我再抄录一番,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,托他传遍,知道奇而不奇,俗而不俗,真而不真,假而不假。

或者尘梦劳人,聊倩鸟呼归去;山灵好客,更从石化飞来,亦未可知。

”想毕,便又抄了,仍袖至那繁华昌盛的地方,遍寻了一番,不是建功立业之人,即系餬口谋衣之辈,那有闲情更去和石头饶舌。

直寻到急流津觉迷度口,草庵中睡着一个人,因想他必是闲人,便要将这抄录的《石头记》给他看看。

那知那人再叫不醒。

空空道人复又使劲拉他,才慢慢的开眼坐起,便草草一看,仍旧掷下道:“这事我早已亲见尽知。

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,我只指与你一个人,托他传去,便可归结这一新鲜公案了。

”空空道人忙问何人,那人道:“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个悼红轩中,有个曹雪芹先生,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。

”说毕,仍旧睡下了。

那空空道人牢牢记着此言,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,果然有个悼红轩,见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来的古史。

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,方把这《石头记》示看。

那雪芹先生笑道:“果然是‘贾雨村言’了!”空空道人便问:“先生何以认得此人,便肯替他传述?”曹雪芹先生笑道:“说你空,原来你肚里果然空空。

既是假语村言,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,乐得与二三同志,酒余饭饱,雨夕灯窗之下,同消寂寞,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,似你这样寻根问底,便是刻舟求剑,胶柱鼓瑟了。

”那空空道人听了,仰天大笑,掷下抄本,飘然而去。

一面走着,口中说道:“果然是敷衍荒唐!不但作者不知,抄者不知,并阅者也不知。

不过游戏笔墨,陶情适性而已!”后人见了这本奇传,亦曾题过四句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转一竿头云:
说到辛酸处,荒唐愈可悲。

由来同一梦,休笑世人痴!

红楼梦 · 第一百二十回 ·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全文赏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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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一百二十回 ·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作者简介

曹雪芹

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

【生卒】:1715—1763或1764
【介绍】:

清满洲正白旗人,名霑,字梦阮,号雪芹、芹圃、芹溪。康熙间,曾祖曹玺、祖曹寅、父曹俯三代相继任江宁织造。雍正初,因故遭牵连,俯被革职抄家。雪芹随家居北京,晚年移居西郊,贫病而卒。工诗善画,嗜酒健谈。以十年之力,着《红楼梦》,增删五次,终未完成。

词学图录

曹雪芹(1713-1763,一说1724-1764) 名霑,字梦阮,号雪芹、芹圃、芹溪。祖籍辽宁辽阳,一说铁岭或河北丰润。出身 "百年望族",从曾祖父起三代世袭江宁织造一职达六十年之久。后父因事被革职抄家,饱尝辛酸。着《红楼梦》。诗词曲兼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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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谢花飞花满天,红消香断有谁怜? 游丝软系飘春榭,落絮轻沾扑绣帘。 闺中女儿惜春暮,愁绪满怀无释处。 手把花锄出绣帘,忍踏落花来复去。 柳丝榆荚自芳菲,不管桃飘与李飞; 桃李明年能再发,明年闺中知有谁? 三月香巢已垒成,梁间燕子太无情! 明年花发虽可啄,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。 一年三百六十日,风刀霜剑严相逼; 明媚鲜妍能几时,一朝漂泊难寻觅。 花开易见落难寻,阶前愁杀葬花人, 独倚花锄泪暗洒,洒上空枝见血痕。 杜鹃无语正黄昏,荷锄归去掩重门; 青灯照壁人初睡,冷雨敲窗被未温。 怪奴底事倍伤神?半为怜春半恼春。 怜春忽至恼忽去,至又无言去不闻。 昨宵庭外悲歌发,知是花魂与鸟魂? 花魂鸟魂总难留,鸟自无言花自羞; 愿侬此日生双翼,随花飞到天尽头。 天尽头,何处有香丘? 未若锦囊收艳骨,一抔净土掩风流。 质本洁来还洁去,强于污淖陷渠沟。 尔今死去侬收葬,未卜侬身何日丧? 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? 试看春残花渐落,便是红颜老死时; 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!
都道是金玉良姻,俺只念木石前盟。空对着,山中高士晶莹雪;终不忘,世外仙姝寂寞林。叹人间,美中不足今方信:纵然是齐眉举案,到底意难平。
秋花惨淡秋草黄,耿耿秋灯秋夜长。 已觉秋窗秋不尽,那堪风雨助凄凉! 助秋风雨来何速?惊破秋窗秋梦绿。 抱得秋情不忍眠,自向秋屏移泪烛。 泪烛摇摇爇短檠,牵愁照恨动离情。 谁家秋院无风入?何处秋窗无雨声? 罗衾不奈秋风力,残漏声催秋雨急。 连宵霢霢复飕飕,灯前似伴离人泣。 寒烟小院转萧条,疏竹虚窗时滴沥。 不知风雨几时休,已教泪洒窗纱湿。
【其一】 无故寻愁觅恨,有时似傻如狂。纵然生得好皮囊,腹内原来草莽。 潦倒不通世务,愚顽怕读文章。行为偏僻性乖张,那管世人诽谤。 【其二】 富贵不知乐业,贫穷难耐凄凉。可怜辜负好韶光,于国于家无望。 天下无能第一,古今不肖无双。寄言纨绔与膏粱,莫效此儿形状。
开辟鸿蒙,谁为情种?都只为风月情浓。奈何天,伤怀日,寂寥时,试遣愚衷。 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《红楼梦》。
一个是阆苑仙葩,一个是美玉无瑕。若说没奇缘,今生偏又遇着他; 若说有奇缘,如何心事终虚化?一个枉自嗟呀,一个空劳牵挂。 一个是水中月,一个是镜中花。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,怎禁得秋流到冬尽,春流到夏!
喜荣华正好,恨无常又到,眼睁睁把万事全抛,荡悠悠芳魂销耗。 望家乡路远山高。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:儿命已入黄泉,天伦呵,须要退步抽身早!
一帆风雨路三千,把骨肉家园,齐来抛闪。恐哭损残年,告爹娘休把儿悬念。 自古穷通皆有定,离合岂无缘?从今分两地,各自保平安。奴去也,莫牵连!
襁褓中,父母叹双亡。纵居那绮罗丛中谁知娇养?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,从未将儿女私情,略萦心上。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。厮配得才貌仙郎,博得个地久天长,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。 终久是云散高唐,水涸湘江。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,何必枉悲伤?
气质美如兰,才华馥比仙。天生成孤僻人皆罕。你道是啖肉食腥膻,视绮罗俗厌; 却不知好高人愈妒,过洁世同嫌。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,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,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。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,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?
中山狼,无情兽,全不念当日根由。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。 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,作贱的公府千金似下流。 叹芳魂艳魄,一载荡悠悠。
将那三春勘破,桃红柳绿待如何?把这韶华打灭,觅那清淡天和。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,云中杏蕊多,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?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,青枫林下鬼吟哦,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。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,春荣秋谢花折磨。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?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,上结着长生果。
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算了卿卿性命。生前心已碎,死后性空灵。 家富人宁,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。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,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。 急喇喇似大厦倾,昏惨惨似灯将尽。呀!一场欢喜忽悲辛,叹人世终难定!